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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夜神科尔内尔？这是一部长篇，一部短篇集子，一部自传？都是，也都不是。

四十岁过后，科斯托拉尼并未意识到他的生命很快将走到尽头，或者意识到了他的生命将要走到尽头？都是，也都不是。《夜神科尔内尔》是一次生命，又是很多次生命。

科尔内尔∙艾希蒂是一个来自外省的文学青年，在首都，他经历又怀疑过一切，他像个玩世不恭的孩童寻找着世间种种光怪陆离的幻象……其寻找之旅折射出深刻的包容与同情。

夜神科尔内尔是游弋在布达佩斯大都市夜色里的堂吉诃德，这个人物本身，或者说科斯托拉尼本身，就是现代匈牙利语言的象征。简洁又深刻，怪异又明晰，平易却哲理，悲伤也亲切。

夜神科尔内尔在德语、西班牙语版本的书名被译作《科尔内尔∙艾希蒂——自己时代的英雄》，然而，科斯托拉尼不仅给了夜神科尔内尔一个时代，更给出了一个时空，而且是多维的时空。

1 前言

1 第一章

19 第二章

28 第三章

66 第四章

74 第五章

99 第六章

110 第七章

115 第八章

139 第九章

148 第十章

162 第十一章

175 第十二章

209 第十三章

225 第十四章

231 第十五章

239 第十六章

251 第十七章

260 第十八章

267 后记

273 足球记者遭遇自己的文学祖国

（代译后记）

作者简介

科斯托拉尼∙德若（Kosztolányi Dezső），1885年出生在苏博蒂察（现塞尔维亚境内），1936年病故于布达佩斯，诗人，作家，记者，多语种翻译家，20世纪匈牙利现代文学先锋和旗帜人物，受到同时代人托马斯∙曼公开称赞，亦对后世作家影响巨大。

科斯托拉尼因诗歌成名，1920年代开始尝试长篇小说，1922到1926年间连续出版《尼禄，嗜血诗人》《云雀》《金色风筝》《甜妹安娜》4部长篇。1928年后他转向短篇，围绕人物“艾希蒂∙科尔内尔”的短篇小说集在1933年问世。艾希蒂∙科尔内尔的人物形象被视作匈牙利乃至中欧文学的现代堂吉诃德，也曾对达尼洛∙契什、米兰∙昆德拉产生过启发。

译者简介

汪玮，1982年出生在安徽省潜山县，2002年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法语系，通晓英法意西葡匈等多门欧洲语言。2003年赴欧，2005年获欧盟奖学金攻读传媒、传播与新闻法意双语硕士。长期担任自由撰稿人、2014年开始尝试文学翻译，专注于科斯托拉尼及其同时代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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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介绍

谁是夜神科尔内尔？这是一部长篇，一部短篇集子，一部自传？都是，也都不是。

四十岁过后，科斯托拉尼并未意识到他的生命很快将走到尽头，或者意识到了他的生命将要走到尽头？都是，也都不是。《夜神科尔内尔》是一次生命，又是很多次生命。

科尔内尔∙艾希蒂是一个来自外省的文学青年，在首都，他经历又怀疑过一切，他像个玩世不恭的孩童寻找着世间种种光怪陆离的幻象……其寻找之旅折射出深刻的包容与同情。

夜神科尔内尔是游弋在布达佩斯大都市夜色里的堂吉诃德，这个人物本身，或者说科斯托拉尼本身，就是现代匈牙利语言的象征。简洁又深刻，怪异又明晰，平易却哲理，悲伤也亲切。

夜神科尔内尔在德语、西班牙语版本的书名被译作《科尔内尔∙艾希蒂——自己时代的英雄》，然而，科斯托拉尼不仅给了夜神科尔内尔一个时代，更给出了一个时空，而且是多维的时空。

• 作者： 远子 发布时间：2018-04-07 21:25:02

  按照美国大师的标准，这已经是大师级的作品了。在“轻”与“重”之间找到了一种我没见过的平衡。艾斯特哈兹·彼得的评价很准确：“任性取代了真相的位置，但又捍卫其价值，这是严肃地缺少严肃性。”

• 作者： archimboldi 发布时间：2018-04-22 14:50:57

  饶有趣味的十八章故事，前后串联一个行为古怪跌宕不羁的科尔内尔形象，他在自己那个屋子里仿佛是匈牙利版的福尔摩斯，烟雾缭绕精神饱满，认真专注且敏锐捕捉所有前来拜访他的“阴影的受灾者”，痛苦、恐惧被他轻描淡写地弱化，这样有点玩世不恭的态度是多么可爱啊，他不是无情，他只是习惯于去戏谑生活中与文学无甚相关的任何事宜。他对语言的饥渴胜于我们所以人，他在布达佩斯的夜色的巷道里穿行，与癫狂为伍，浩浩荡荡组成一支放纵的歌队，在行至高昂的酒神情绪里不合时宜地来回踱步，饱含深情的凝视匈牙利语的出路，他痴迷咀嚼各国语言带来的甜蜜恐怖，却还是会回到自己的语言里去。他的雨衣还裹着里斯本的风，鞋子上沾着塔古斯河的沙，呼吸是巴奇科的，他的每一种横行放肆里，都透着外省气质。诚如后记：我好喜欢和自己祖国之间的距离和陌生感。

• 作者： vstsjdjg 发布时间：2016-08-28 09:15:12

  好書，若全用舊字形定能更好

• 作者： 不流ᝰ 发布时间：2018-04-21 22:47:16

  智慧、幽默、诗意、灵巧，不像是将近一百年前的作品。整体并不完美，但很多细节和篇章很完美。

• 作者： Berlinka 发布时间：2018-03-26 13:43:48

  读完，评论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感觉任何的语言形式都会阻碍科斯托拉尼的锦衣夜行。

• 作者： 王勤伯 发布时间：2018-01-30 00:50:43

  艾希蒂是夜，是未曾活过却令人怀念的……一切，or nothing.

• 夜神科尔内尔的若干分身（作者：阿丁）

  作者：J 发布时间：2018-07-21 23:44:18

  在科斯托拉尼笔下，艾希蒂·科尔内尔可以是任何人，一个恶魔，一个天使，一个诗人，一个害羞又时不时无端愤怒的处男，一个愁苦的神秘富豪，一个故事讲述者，同时也可以说是作家科斯托拉尼自己的若干个分身。

  今年读到的书中，《夜神科尔内尔》是唯一超越我阅读经验之上的一本书。

  它不同于我此前读过的所有，却绝不是因为在叙述技巧或文本上哗众取宠而得到我这一评价。

  1 分成两半的夜神

  科尔内尔的首次出场难免令我想到卡尔维诺的“分成两半的子爵”，或者“看不见的骑士”，他似乎住在叙述者“我”的体内，充当“邪恶导师”加“孩子王”的角色。“我”能看到听到感知到科尔内尔的存在，“我”的父母家人却连根毛也看不到摸不着。然而“我”却最知，科尔内尔强大的影响力无处不在。

  于是在“导师”的“教唆”之下，乖宝宝“我”时常会做出些惊世骇俗的事、说出些大逆不道的话，“一切恶习都是他教我的”，负责作恶的1/2子爵令人生畏，却又把“我”强力吸引——

  少年“我”的第一次抽烟喝酒都是并不存在的科尔内尔唆使的，后者还把“我”引向肉体之欢，并在欲望带来的欢愉和疼痛中告诉“我”：

  “痛苦中也隐藏着美好，一只癞蛤蟆也可能拥有与一位首席执行官同样的灵魂。”至此，夜神科尔内尔不再是单一的恶行教唆者，在这个镂空甚至根本就是虚无的人形轮廓上，思辨的光芒开始闪现。

  再往下读，我不得不承认自己被科斯托拉尼骗了。当“科尔内尔并不存在”、“科尔内尔只是叙述者的第二重人格”的判断已经深深植根之时，作家让科尔内尔现身了，以肉身的形态，“一位隐士的贫穷与自由、一个乞丐的独立”——这之后，“我”与科尔内尔，这一对世上差异最大的“兄弟”，达成协议，一起写一本书，小说体的传记，主人公只有一个，夜神科尔内尔。

  科斯托拉尼太调皮了，此举引出的若干个科尔内尔，将注定变化多端，而由他引发的故事虽然精彩纷呈或荒诞不经，却都是老老实实的，一切都是作家科斯托拉尼的阅世与，思索。

  2 艾希蒂的“第一天”

  在这一章节中，艾希蒂·科尔内尔到了上小学的年纪。适龄这一事实借由母亲之手首次将科尔内尔推向人生第一道恐怖的渊薮。这个已先于其他孩子意识到死亡与孤独之间神秘联系的男孩，头一次品尝到了孤独的滋味。在一个全新的，都是同龄人的环境中，科尔内尔发现自己成了一颗孤星，自己不再是中心，轨迹上也没有父母的环绕，由此史无前例地感受到被排斥的巨力。

  这让我想起自己第一次转学时的恐惧，那个清晨母亲把我从被窝里拎出来时我就开始害怕，之后她把我交接给老师，恐惧便几何级增长，随后老师领我踏上讲台，介绍我，几十双陌生的眼睛最终把恐惧推向巅峰，我哆嗦起来，以疟疾患者打摆子的幅度——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向属于自己的课桌的，但是当我坐下，终于把自己淹没在众人中时，我那小身子的颤抖才慢慢趋于平息。我被分配在第二排，我终于看到了别人的后脑勺，那是一幕令我终于松弛下来的美好景象，而我的后脑勺虽然依然能感觉到陌生人的注视，却远比站在讲台上的那一瞬更有安全感。

  类似的恐惧感至今还在，似乎也并未衰减。有人告诉我，三年前她曾经在台下看我在一席演讲，她说我始终不肯走进那个直径一米的光斑之内。后来我看了视频，说的没错。

  躲进课桌让我沉静下来，并接受现实，我幼小，却也知道除了去适应别无他法。而小科尔内尔却在第一时间想到逃离，让老师允许他回家。原因是，“这里没人喜欢我。”

  请求当然被否决，逃离如果那么容易成功就不能称之为“逃离”了。

  科斯托拉尼在开学第一天给艾希蒂·科尔内尔注入的“生长激素”，比之后他成长的每一个步骤剂量都大。

  想起一篇遥远的小说，《十八岁出门远行》中那个鼻青脸肿的少年，还有，方枪枪在幼儿园度过的第一晚，黑暗、沉重、狰狞的天花板，那随时会坍塌下来把他活活压死的窒息感。王朔的书名叫《看上去很美》，事实上，这世上大多数人置身陌生环境的“第一天”看上去一点也不美。

  世界原本就狰狞，残忍复残酷。天地不仁，就跟实际上无常是常态一个样。

  3 诚实之邦

  一个戴墨镜的乞丐蹲在沥青路上。他膝上有只锡盆，胸口挂了个牌子，上面写着：

  “我不瞎，只是我在夏天戴墨镜。”

  “那乞丐为什么这么写？”

  “为了不欺骗施舍的人。”

  实话说，读到这儿很有些读者会被廉价地感动了，多么美好的世界啊。这是《夜神科尔内尔》第四章里的内容，科斯托拉尼·德若虚构了一个叫“城实之城”的地方。这里的每个人都诚实无比到令“我们这个世界”的人倍感荒谬——

  服装店说自己的衣服价高质次，因此字体加粗加黑地提醒顾客“务必劳驾砍价”；餐馆说自家的饭菜“难以下咽、猪狗不食”；正在竞选的议员声称自己道德败坏，呼吁选民去投票给他品行高洁言出必诺的竞选对手，总之每个人都纷纷自贬，五行八作莫不如此。却不会因此而生意清淡，因为，科尔内尔指出，城市之邦的人“不会把他们听到的、看到的当真”。

  其中有一则令我莞尔的，是书店内一本书的腰封，上写：

  “不忍卒读的垃圾……一位愚蠢老作家最后的作品，目前为止一本书都没有卖出……某某某最令人恶心、矫揉造作的诗句——”

  特希望有一日我的书上也来这么一下，然后潜伏在书店的某个利于偷窥的角落观察读者的反应，简直好玩死了。

  再往下读，就笑不出来了。你会浑身冰冷，“不会把他们听到的、看到的当真”——也就是说，这里所有的人都是诚实的人，而所有诚实的人都在撒谎，于是悖论出现了……

  生活在一个没有任何谎言、没有任何欺骗的世界，似乎也不是件欢快的事。真实到虚妄的诚恳，或者，诚恳到虚妄的真实，言语的乌托邦、莫比乌斯环、美丽新世界。

  4 散财童子

  一个诗人需要很多钱吗？或者，一个拥有巨额财富的诗人还可以继续做他的诗人吗？

  在这一章节中（其实我更愿意认为它是个独立的短篇，实际上每篇都是），科斯托拉尼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他赋予艾希蒂·科尔内尔诗人身份，却同时又塞给他足足两百万马克，一笔从一位“地狱般富有、地狱般无趣”的姨妈那儿继承的丰厚遗产，于是如上问题浮现。

  我熟悉的诗人好像都是穷鬼，古今一般同，不仅穷，有的几乎说得上潦倒，洋诗人有兰波，土产诗人有杜甫，不过我对诗人们的生平所知实在有限，所以也仅仅能举出这一中一外两个样本，不足以下定论。活着的诗人，我知道有个做书商的，还有个官方钦定的，复姓，据说不仅不穷，反而富足到常人难以企及的富足。想到这里我就糊涂了，古人说“君子固穷”，诗人是不是该被固定在“穷”上，以及诗人算不算君子也就越发说不清楚了。

  我爱诗，也敬畏诗，认为诗性是最接近神性的，而神并不需要钱，诗人该算是人间的半神，想来对钱的需求也要减半。此外没有诗性的人不会认为写诗是一种职业，而职业在前者眼里的第一功用当然是生存，诗换酒或许可能，换钱是万万不能的，这超出了某些人的认知。比如布罗茨基声称自己的职业是诗人，而克格勃官员却不这么认为，干净利落地直接把布罗茨基定位为社会主义的“寄生虫”。

  粗鄙蛮横的权力就是这样定义诗人的。

  在奈保尔的小说里，诗人华兹华斯想四分钱卖掉自己的诗，生意都做到了小男孩那里，可见这买卖萧条得可怜——

  男孩问母亲是否肯花钱买诗，后者的回答是：给我听着，叫那个混蛋夹着尾巴滚！

  这是我所知道的最潦倒的诗人样本。也许诚如科斯托拉尼借艾希蒂之口所说：这世上真的不存在一个百万富翁拜伦。又也许科斯托拉尼只想说，金钱，以及凭借金钱所能达到的欲求，是诗的死敌，当然也就是诗人的死敌。“受钱所困”当然不仅仅是受缺钱所困，对于少数人来说，所困恰恰是因为钱太多。诗人艾希蒂就是少数人之一，认为两百万马克会毁了他，因为，“要是有钱，他干嘛还需要大脑，感情和想象力？”好吧，为了“大脑、感情和想象力”，看看艾希蒂是怎样处理这一大笔钱的。

  既然“大自然这个异教总用无法预知的方式，而不是在慈悲的基础上分配好处”，艾希蒂干脆就代行上帝之职了，开始散财。方式计有：随机查找电话簿黄页上的地址，把钱匿名汇出去；去看牙医，趁人不备把钱塞进病人脱下的外套中，此举导致该牙医的诊所成为布达佩斯最火的诊所——以上散财方法因引发媒体等公众关注后不可持续，艾希蒂就高薪聘请资深小偷习学偷窃技巧，为的却是如何不被他人察觉地把钱放进路人口袋里。荒谬的结局是：

  散财童子艾希蒂经师不到学艺不精，最终在行善举之际被一惕醒老者抓了现行，苦于钞票不会说话，艾希蒂百口莫辩，施主反而坐实了盗窃者之名。

  散财就此终止。故事的倾听者、也即讲述者“我”给艾希蒂的盖棺定论是：

  “你是个疯子。”

  而另一桩让人啼笑皆非的事实是，艾希蒂有关自己散财的故事，是从他借了“我”五块钱开始的。艾希蒂声称要把自己讲述的写下来，“如果能换成钱，明天就还你那五块钱。”

  由此，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就变得可疑了。不过，此事的真实与否重要吗？

  最后、也是最吸引我的，已在书页上和脑子里标记了Underline，艾希蒂散财时“不探询对方贫穷还是富有，只遵照临时决定”的决定，不能更正确了。我打赌科斯托拉尼读过老子，就跟赫拉巴尔和他的老打包工汉嘉一样。

  5 完美倾听者

  一个人在语言不通的异国会发生些什么？因沟通不畅导致的障碍、不便、误会？这些当然是极有可能的事。

  在陌生的、语言不通的保加利亚，艾希蒂·科尔内尔脑子里偶然浮现出的一个念头，制造了另外一种可能。也许他仅仅是想调皮一下，随后发生的一切却泛出一种奇妙而忧伤的光泽。调皮的当然不是艾希蒂这个虚构人物，而是作家科斯托拉尼。我见过太多的写作者把“自己”放置在某个极端环境中，然后任由那个“自己”在文字中行走坐卧，并作出一些跳脱出写作者控制的决定，而这一“决定”将最终决定“自己”在小说中的命运。霍桑的《威克菲尔德》就是其中最被我熟知的范例。

  像霍桑那样，科斯托拉尼也这么干了，他让另一个自己，艾希蒂·科尔内尔在某一刻突然作出决定，于异国的火车上和一位检票员攀谈，而艾希蒂所能掌握的保加利亚语仅仅是“是的、是吗？不。”就靠这几个可怜的词汇和点头、摇头以及涵义丰富变化多端的目光，两人“聊”了一路。

  显然，艾希蒂很享受这个恶作剧般的决定。恰是因为一无所知，“话题那迷人的可能性漂浮在空中。”

  可以想见的是，所谓的聊天，不过是检票员自说自话，什么也听不懂的倾听者艾希蒂，只是在整个过程中适时地插入表肯定的“是”，表疑问的“是吗？”，以及他认为与谈话内容契合的肢体语言。在科斯托拉尼设置的这一“鸡同鸭讲”的情境中，奇迹却依旧会发生，检票员把“惜语如金”的艾希蒂当成了与自己一样的保加利亚人，以汹涌的话语向后者倾吐自己的故事，甚至隐秘——

  真的应该是隐秘了，检票员拿出自己私密的珍藏让艾希蒂看，一封皱巴巴脏兮兮、显然是揣了太久的一封信，一张狗的照片，两颗陈旧的绿色纽扣，够了，这几样物件足以承载一个人的一生。话题围绕着“道具”继续，紧接着检票员毫无征兆地哭起来，眼里全是泪水。此时艾希蒂动用了他所能掌握的最后一个保加利亚单词，“不”——

  为了配合这一最有力量的单词，艾希蒂紧紧扳住检票员的双肩，在他耳边把表否定的“不”说了三次。于是，羞赧、悲痛、不堪回首等等似是而非的情绪在检票员脸上泛起，谈话告终。

  下车时，伟大的演技派大师艾希蒂准备收尾，向检票员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那眼神里他预先放置了悲悯、原谅与一定程度的理解，以及倾听者在得知讲述者一生中所犯错误之后的抚慰。最后时分，艾希蒂高声说：

  “是的。”

  “这句话好似魔术”，检票员登时松弛并平静下来，“脸上隐隐闪过一丝感激的微笑”。

  就这样，两人作别时（确切地说是永别），艾希蒂收获了保加利亚检票员一生中最大的隐秘，尽管实际上他对后者的了解与刚见面时一样多。

  又也许，检票员根本早就看出艾希蒂听不懂他所说的话，一个字都听不懂。这是另一种迷人的可能。

  我怀疑自己就身处那情境之中。

  这是我读到的，一篇没有任何故事的小说。作为读者的我和艾希蒂·科尔内尔一样，对那个保加利亚检票员的一生一无所知，却又好像隐隐获悉了些什么。因为当你读完最后一个字，某些类似忧伤、温暖、薄淡的惆怅混杂的情绪，已经开始在你心里烟雾般漫漶了。

  6 睡服众生的主席先生

  没去过德国，不知道去过德国的你们是不是也有类似留学生艾希蒂·科尔内尔的经历，计有如下：

  1，在通往海边的路上，艾希蒂看到一个路标，上写：“通往海边的路”，再走，就看见了海，以及戳在沙滩上的路标，搪瓷牌子上一个醒目的德语单词：“海”；

  2，艾希蒂租了个房子住，每日从学校返回寄宿家庭，房东，一位日耳曼大爷就说：年轻人，跟我讲讲你今天在学校的经历，分别从，1，人的角度；2，文学的角度；3，哲学的角度；

  3，一位年轻的离异女士吸引了艾希蒂，在椴树树荫下，留学生春心萌动，跟这女士调情，准备开始一场浪漫的异国恋情。这时该女士却跟艾希蒂谈起了自己的产后痔疮，就跟谈论一道菜、一件裙子、一双不大合脚的鞋子那样正常；

  4，以及德国人的餐桌。受邀而至的艾希蒂心情复杂地咬了一口“死人手指”，然后用“溃疡血”的“脓液”冲服下去。“死人手指”是长棒状乳酪，一种当地自酿的暗红色的酒被命名为“溃疡血”。想吃芥末吗？打开马桶盖，用餐勺舀少许，小孩子就直接用食指了，调皮的还会舔掉马桶盖上的黄褐色斑点。

  5，以上种种让匈牙利留学生艾希蒂·科尔内尔充分领教了德国人的态度之严谨、逻辑之缜密，和个性中的率直坦荡，以及，散发出重锤锤击般力道的幽默感。然而，这个国度真正令艾希蒂留恋的，以上都不是。如题，睡服众生的主席，武斯滕费德男爵才是。

  现在跟着艾希蒂·科尔内尔的目光“瞻仰”下主席先生伟大的睡眠艺术。老人的睡“像个婴儿，闪电般迅速入睡”，没有任何过渡，“从清醒的边缘直坠睡梦的无底深渊”——简直能让所有失眠症患者羡慕死。武斯滕费德男爵是“日耳曼尼亚”协会的主席，其主理的边界还可以扩充一下，这个国几乎所有领域的演讲，因其渊博学识与德高望重，男爵先生的身份都是、也永远都是主席。至于他的日常工作，就是摇响铃铛，宣布演讲开始，随即就“直坠睡梦的无底深渊”。演讲者的演讲内容、音调的高低、听众中途的掌声都不会打断主席先生的睡，因为“他已通过一道看不见的隐秘之门，从意识世界不动声色地逃走，只把躯体象征性的留在主席座椅里。”而当一个演讲结束，下一个演讲即将开始时，主席先生总会毫无征兆地适时醒来，宣布下一个演讲的题目并郑重而准确地介绍演讲者。

  与之做“对照组”的，是主席左右的副主席，科斯托拉尼或者艾希蒂太刻薄了哈哈，“就像一左一右两个贼”，也打瞌睡，但“总得像野兔一样半闭着眼，像狗一样神经紧绷”，这就是大师与业余的区别。也因此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学徒而已，永远也成不了主席的副主席。

  老人这种神奇的能力最初让坐在台下的艾希蒂·科尔内尔大为费解，只隐约感知到，演讲者的演讲与主席先生的睡眠之间，存在神秘的，宿命般的关联。

  读到这儿的时候，卡夫卡的《饥饿艺术家》三维斜入，主席先生的睡眠艺术，与那位饥饿艺术家的挨饿艺术之间，似乎同样存在着某种宿命的关联。再往后读，艾希蒂竟也提到了，“像个禁食艺术家，当众把自己关在封闭的玻璃罐里，在众目睽睽之下挨饿”，这几乎可以作为过硬的证据而做出判断：

  科斯托拉尼一定读过《饥饿艺术家》，一位作家思维的精华，通过阅读，移植到另一位作家的大脑皮层上，附着、沉淀、发酵，终有一日生长为全新的文学植株。

  又一例文学层面的薪火相传。

  与饥饿艺术家在饥饿与无视中活活饿死的命运不同，科斯托拉尼的睡眠艺术家寿活九十九，唯一遭受的不幸是在演讲停滞的假期短暂陷入失眠困扰。所有顶尖的德国医学教授浑身解数使劲也无能为力，反倒是艾希蒂的朋友，年轻的心理学博士茨威史克“药到病除”，事实上小茨根本没动用任何药物，不过是复制、高仿了演讲会场，还将那把主席先生惯坐的座椅搬来，让老爷子坐上去，就此痊愈。而当“演讲季”重启之后，主席先生就不必再接受“治疗”了，睡仙又悄然返回老人体内，美妙的黑甜乡，一切如常。

  艾希蒂不无艳羡地说，“睡觉完美的堪比短暂死去，像从活着当中抽离。” “大睡即小死”，我说过的话。与某些杰出的迷人灵魂一平方纳米的偶然重叠，也会让你沮丧的海马回意外而兴奋地勃起一下，短促，易逝，却是不折不扣的欣快。

  至于主席先生的睡之意义，叙述者艾希蒂堪称是最佳阐释者。作为求知的学生和主席的追随者，艾希蒂·科尔内尔在听了若干场演讲之后，症状出现了，“目光迷离，大吼大叫，声嘶力竭地狂叫两个小时”，之后好哥们茨威史克给艾希蒂喂服东莨菪碱后方才缓解。

  经此磨折后，作为“实验样本”，艾希蒂·科尔内尔同学以自身的痛苦悟到了主席先生的“睡因”——

  演讲内容“令人作呕的愚蠢”、“离经叛道的吹嘘”，所谓科学所谓政治的各种理论之荒唐、悖谬、哗众取宠，等等这些，催生了善良、仁慈、宽容的主席先生的睡眠艺术，“是单纯的自我保护本能启发了他”，进而“拯救了自身、拯救了科学文学与艺术，拯救了致力向前行进的人类。”

  啧啧，睡服众生。

  主席先生的“嗑睡好比天使张开的双翼，扑扇在人类精神世界无以计数的愚蠢和虚荣之上。”当有人就某些愚蠢的人生问题求助主席时，他照例迅速睡去，但依然“带着意识和分寸”沉睡，在睡梦中颔首附和或歪着头呈现出专注倾听的神态，醒来时软语温存抚慰求助者，嘴上答应为他们解决那个他根本就没听到的精神困境，却同时在心里一点都不迟疑地决定：自己什么都不会做。

  慈悲就是不干预啊，就像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再回想下主席先生的那次“染恙”，越发坐实了睡眠与演讲的依存关系，而我，作为无需授权、自动拥有任意阐释权的读者，此刻已把得这擅睡的老头跟上帝高度重叠了，当演讲缺如之时，主席的睡眠便不存在，当人类于这个星球灭绝之时，上帝也就不再存在——

  上帝创造了人类；

  人类创造了上帝；

  上帝永远沉睡，

  上帝永远清醒；

  上帝永远不闻不问；

  上帝永远拯救众生；

  矛盾吗？并不。上帝与主席先生对一切生灵都一视同仁，不论年龄、性别与教派，无差别的“沉睡”，铃声响过之后，“仿佛对人类所有的弱点闭上了双眼。”

  “不是仿佛，实实在在如此。”艾希蒂·科尔内尔夯实了这一点。留学生的确是主席先生的私淑弟子，只不过学生从未聆听过导师的讲授，导师所做的，不过是一直在睡觉。梦授，神授。

  而作为主席睡眠艺术“敌对者”的“诗人”，其行为就此也可以理解了，这世上总有人需要“造物主”的干涉，需要某种强大的力量帮他们建立秩序，把世界设置成他们想要的样子，而当他们的诉求得不到满足时，便像个被母亲从怀抱放进摇篮的坏脾气婴儿那样哭闹踢腾起来。

  那些从奥斯维辛幸存下来的，信仰动摇的犹太人，是可以最大的善意理解之的。那时上帝在沉睡，那时上帝醒着，那时上帝无动于衷，那时上帝的眼睛满含泪水。

  主席先生的高足看得透彻，“一切混乱都是因为有人试图制造秩序，一切脏污都因为有人清扫”，为佐证自己的观点，艾希蒂还举了一个自己的例子：

  某日午后他在咖啡馆吻了送面包姑娘的嘴唇，“这一吻并非任何人的安排，假如它是事先的安排，就会衍生婚姻和义务，酸涩又无味”，果真如此，艾希蒂的余生就等于将被这一吻设置、并就此限定，于是整个人生都滑向机械、疲沓与无趣。甚至还有更“偏激”的，艾希蒂说，被安排被组织被设置是世上顶顶卑劣和丑陋的事，“街头砍人、夫妻仇杀甚至灭口全家都比这有人性得多。”由艾希蒂·科尔内尔之口，亦可以窥见作家科斯托拉尼作为一个自由主义者的三观了——

  “错误并不在于世界缺乏明智的统治。错误完全在于统治本身。”

  结尾时，艾希蒂在主席先生的墓前吟诵“世上最沉闷的书”，克洛普施托克的《弥赛亚》，盛开的喇叭花收拢了花瓣，路径此处的甲虫停步打盹，盘旋的蝴蝶轻飘飘坠落在墓碑上，打起了嗑睡。而刚刚念了一小节的艾希蒂·科尔内尔，也已经快昏昏入睡了。

  晚安，睡吧，读书的人。

• 夜神科尔内尔：孤独的潜行者

  作者：墨涅涅 发布时间：2018-03-12 16:10:27

  “艾希蒂对我来说究竟是谁，意味着什么，难以尽述。我宁愿不去做这种努力。我俩的友谊比我记事的年龄还早，那情谊的缘起已消散在早于我幼年的朦胧之中。自从我对自己有了意识，他就在我身边。不在我身前就在我身后。不是支持我就是反对我。我要么喜爱他，要么讨厌他。我从未对他无动于衷。”

  ——科斯托拉尼.德若《夜神科尔内尔》

  匈牙利作家科斯托拉尼.德若比另一位匈牙利作家马洛伊.山多尔早出生15年，不过似乎后者比前者更具知名度。用科斯托拉尼.德若在《夜神科尔内尔》中的第一句“我在一个起风的春日想起艾希蒂.科尔内尔”来作一番对记忆的回溯，也是在一个“起风的春日”，我第一次接触了匈牙利文学。

  二十世纪的文学家艺术家灿若繁星。在大部分读者的阅读谱系里，可能更熟悉英法美作家的作品。对一些狂热的阅读者而言，他们能背出《追忆似水年华》中的精彩段落，对海明威的经典作品烂熟于心，或者对简.奥斯汀的情感小说津津乐道，匈牙利作家于他们而言，是陌生而又遥远的，正如同匈牙利在世界版图中的位置一样，尴尬而疏离。

  “不以成败论英雄”，在世界文学中获得一席之地的作家同样“不以国别排座次”。不管你是蕞尔小国，还是异域奇邦，只要你的作品中饱含着人类普世的情感，能带给世界各国的读者以历久弥新的感染力，那它一定会名留青史永垂不朽。

  艾希蒂是谁？当作者以审视的目光追索这个名字的时候，作为读者的我们，也跟随着作者的描述潜行到他回忆的深处。从小说的开篇，作者似乎有意告诉我们，这是一部属于个人心灵的自传，艾希蒂.科尔内尔似乎就是作者科斯托拉尼.德若的分身。尤其是第一章的叙述，充满了自说自话的私密感，在第一章的末尾，作者指出，“每次他都会带来旅行经历或是他人生小说的章节。”这部作品一部分来自于作者自己的速记，另一部分来自于按照艾希蒂口中的故事的排序。依照作者的说法，他是纯然的记录者，可事实上呢？

  艾希蒂是一个孤独的潜行者。从小说的第二章开始，读者了解到艾希蒂是一个害羞而又略带封闭的孩子，在上小学的第一天，作者在第二章的引言里说道：“1891年9月1日，他上红牛小学。在那里他遇到了人类社会。”人类社会？似乎在这之前，艾希蒂所遭遇的都不是人类社会，或者可以说，从上小学的第一天开始，艾希蒂作为一个人、一个独立而具有自省目光的人格才开始真正形成，他开始初步接触到人类社会的一系列规则和秩序。小学的第一天，艾希蒂就对学校里的“按等级坐座位”感到惶恐不已，他就像一个怯懦的旁观者观察着学校的一切。

  科斯托拉尼.德若的这部《夜神科尔内尔》与其说是一部小说，不如说是一系列不同回忆的片段式记录。它是内省而极富洞察力的（在夜间火车上被一个女孩强吻），又是荒诞而具有社会批判力的（艾希蒂的精神导师在一整个章节都在睡觉）。作者在不长的叙述篇幅里，试图将对社会的洞察和对自我的反省融为一体，以一种超脱、练达而又不失幽默的笔法传达给读者。

  同为匈牙利作家，比较科斯托拉尼.德若的《夜神科尔内尔》和马洛伊.山多尔的《烛烬》，读者也许会发现，两部小说出场人物都极少，事件也并不连贯具体。在这一点上，马洛伊似乎比科斯托拉尼走的更远，而且对人类灵魂探究的程度更深。然而，在对待人生的态度上，科斯托拉尼.德若似乎比马洛伊少了一丝沉重，多了一份戏谑。

  昼伏夜出似乎是恶魔的天性，而在科斯托拉尼的笔下，夜神也只是一个象征性的代名词。这个文学史上的“暗夜幽灵”，驭风飞行中，俯瞰万物苍生。